姜生:马王堆一号汉墓四重棺与死后仙化程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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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王堆一号汉墓四重棺
与死后仙化程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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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姜生,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特聘教授
原载/《文史哲》2016年第3期
马王堆一号汉墓所出轪侯夫人的四重棺,应按由内向外的顺序理解,最外层黑漆素棺乃表示“包天裹地”、“玄之又玄”的“道”。整个套棺从内向外依次表达了汉初“道者”坚信的从死后为鬼到尸解变仙到升天成神到混溟合道的完整程序,四重棺分别代表:冥界、昆仑、九天、大道。T形帛画和四重套棺是“象征”和“现实”的混合物,实物与图像配合,仙化程序被现实化,墓主人亦于死后世界藉之被实现,成为得道升天的“真人”。四重棺与内棺上T形帛画一起表达着死后转变成仙“与道为一”的整个过程。
1972年发掘的马王堆一号汉墓的葬具,由二层椁室、四层套棺及椁下垫木组成(纵剖面见图1),棺椁置于墓室底部正中,方向正北。巨型木椁内置四重髹漆套棺。由内向外可厘为第1-4重(Layers 1-4)(见图2):最里层(L1)为锦饰内棺(长202厘米、宽69厘米、通高63厘米),向外一层(L2)为朱地彩绘棺(长230厘米、宽92厘米、通高89厘米),再外一层(L3)为黑地彩绘棺(长256厘米、宽118厘米、通高114厘米),最外一层(L4)为黑色素棺(长295厘米、宽150厘米、通高144厘米);各层棺的内里皆髹朱漆。
按《礼记·檀弓上》:“天子之棺四重。”依此观之似有僭越。然如俞伟超所论,轪侯(列侯)夫人的四重套棺乃承旧制;事实上,诸侯僭用天子之制,早在两周之际已经发生,所以西汉诸侯王用过去的天子之制,列侯用战国时代列国的封君贵族或列卿之制是很自然的。关键在于,此四重之棺并非仅仅用来表示其身份之重,而是以每重棺代表不同的时空,其所指向的焦点乃是死者;四重棺及其表饰画像之施用,俨如重重暗道,其复杂架构里面隐含着严密的内在逻辑和思想。与此紧密相关的是,铺在锦饰内棺盖上(方向为上南下北)的T型帛画的信仰逻辑问题。研究表明,帛画由下而上逐一对应墓主死后往蓬莱仙岛“服神药”、“登昆仑”、“上九天”的“尸解”登仙成神过程(图3)。事实上,四重棺同样表达着墓主在死后经历的迁移变化;但须特别注意的是,这个过程乃由内而外(L1→L4)逐层呈现;每一层棺的颜色和图像,代表了一种空间性质和该道程序对于死后过程的意义。具体来说,由内而外的三重彩绘套棺(L1→L3)之所表达,与T形帛画所呈现的冥界蓬莱、昆仑、九天三种空间及相应的死后三历程完全吻合。而最受忽视的最外层黑漆素棺(L4),则以其黑色代表“包天裹地”、“玄之又玄”的“道”。T形帛画和四重套棺,可以说是汉初黄老道信仰及其生命与宇宙思想的绚烂艺术呈现。
以下将按由内向外的原本时空迁移顺序,逐层解释四重棺各自的时空象征,以及整个套棺对死后尸解成仙过程的完美表达。
装载着轪侯夫人尸体的是最里层的锦饰贴羽内棺(L1,图2最右)。该层棺木外髹黑漆;髹漆之外贴一层锦饰,锦上图案为各种菱形纹,别无他图;锦上复贴鸟羽。
在汉墓画像系统中,菱形纹多见,或单独刻画、或与五铢钱等纹饰组合,形成具有特定寓意的图像格套。事实上,在这些单独的或组合的图像中,菱形纹作为方形的大地——“天圆而地方”——思想的一种表达,实际上代表着阴性的石头(“地之骨”),暗示着死者暂居的“九泉之下”(五铢钱纹则寓意“泉”——九泉——“地之血”)。人死为鬼是起于远古、世代传承的一种观念,《礼记·祭义》:
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
故《说文解字·鬼部》释云:“人所归为鬼。从人,象鬼头。”
因此,按四重套棺的思想逻辑,直接装殓死者尸体的最里层锦饰内棺,乃象征人死后所归“九泉之下”的冥界,所谓入土为鬼,代表死后过程的第一步。
T形帛画即覆盖于此棺盖上。显然,L1用实物加符号,简洁地表达了死后入冥的第一道程序。关于L1及其与T形帛画的关系,贺西林认为,“内棺上的羽饰具有羽化升天的功能和象征寓意,表明墓主之魂还将继续飞升”,进而提出墓主将循着L4→L3→L2→L1(由外而内)→T形帛画↑(由下而上)这个顺序经历“从死到再生直至永生的整个时间流程”。事实上,T形帛画所表达的,与套棺的L1~L3之所表达,完全相同;也就是说,它们之间是并列关系,互为重复强调,帛画与L1~L3之间不存在由套棺再转向帛画的前后衔接顺序。
向外一层为朱地彩绘棺(L2,图2.2),色彩鲜艳,图案丰富;《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据《山海经》和《淮南子》的有关叙述,指出此层棺“头挡和左侧面上所绘高山,应该不是一般的山,而是所谓仙山。……可能是昆仑的象征。”巫鸿亦认为,此棺“通体为明亮的红色,象征着太阳、南方、日光、生命和永恒。三峰竞起的仙山昆仑处于神龙、神鹿、天马和羽人之间,成为此棺的中央意象”。
L2“通体为明亮的红色”,实为丹砂之色。类似的棺表颜色处理,亦见于汉代其他漆棺资料。史书中也记载了西汉礼制中以朱砂画棺为尊贵之器。事实上,对朱砂的信仰非常古老。考古显示,新石器时代墓葬已有在人骨周围播撒朱砂的现象,仰韶文化大型墓葬遗存亦有在死者头骨和器物上涂朱现象,春秋战国时期墓底施朱砂现象则较多见。罗二虎在对汉墓的相关研究中指出,此或与辟邪及升仙有关。当是。显然,将朱砂作为神药施之墓中并期待其对死者生命赋予再生的转变,是一种十分古远而执著的人类信仰:朱砂的所在就是“不死之地”,死者将在那里重生。
与此密切相关,中国古代以朱色代表西南之天。正如上文所见,L2同时代表着昆仑。而L2棺表画饰为昆仑神山,自有其方位暗示。《山海经•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可见昆仑在古中国的西北方。西王母一方面被描述为西方之神(汉墓画像石上,西王母皆出现在西面),一方面又被描述为昆仑之主(汉墓画像石、壁画、器物彩绘中的西王母总是坐在上宽下狭的昆仑之巅)。古来中国以往西天讳称人死。这个西天,显然包含了西南朱天、西北昆仑以及西极之神祇西王母。正如本文所揭示的,汉人相信,死后所经历的首先是入冥为鬼,而后逐步上升。汉初淮南派给出了从登昆仑(不死而仙)到登天(成神)的完整表述。《淮南子·墬形训》: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向上推溯,则战国时期《九歌·河伯》似已表达类似从L1登往L2的信仰:“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古“九”、“鬼”通假,且林河对沅湘民歌的研究表明,侗语称“鬼”曰“九”,所谓《九歌》就是《大鬼歌》。如此,则“九河”或即“鬼河”之意;“乘水车”、“驾骖螭”从“九河”而“登昆仑”,表达的应即战国楚地“鬼歌”中对于从鬼界(水)往仙界(山)游历的向往。
关于西北昆仑山与朱色的复合,在先秦到汉晋的中国传统中保持了某种连续性。先秦时期以朱色涂棺及画像的形态,或可从曾侯乙墓墓主的两重套棺(图4)之棺表颜色及纹饰窥其一斑。曾侯乙墓内棺表面的朱漆底色、各种纹饰颇与马王堆一号墓套棺的L2底色、L3纹饰相似,所表达的应是在这个空间获得不死;从外棺表面象征玄天的黑漆上所作大量圆弧性质的图案中则可读出升天信仰。死者从内棺到外棺的境界升迁,与马王堆一号墓从L2向L3的空间迁转象征甚为相似。
与马王堆同时代的例证,见于长沙砂子塘西汉墓的两重棺(图5),年代约当公元前157年前后。内棺为朱漆内里、黑漆外表。外棺为朱漆内里、彩绘外表,菱形纹与云气纹相配。两面侧板漆画相同:中间部位绘陡峭悬绝、高耸入云、仙气缭绕的神山,山下左右各有一豹把守,双龙游于云气中;从“神兽把守神山”的这种图像叙事模式看,应系昆仑山。又安徽潜山县彭岭58号墓出土的西汉早期彩绘漆棺(图6),亦甚得马王堆一号汉墓漆棺及帛画之意。是皆可证汉初“道者”死后信仰流布之广。
马王堆之后的例子,见于新疆楼兰古城北汉晋墓所出四足箱式朱地彩绘木棺(图7)。该棺为单层,头足挡大菱形纹交叉点上所绘的朱雀和蟾蜍,暗示了昆仑西王母(蟾蜍在汉画中是西王母身边的司药之神);其朱色背景则表明这个空间同时代表西南朱火之天。造于太元十一至十九年(286-294)间的云南昭通东晋壁画墓(霍承嗣墓),南壁西段有朱绘建筑(图8),楼阁西侧高冠、披甲、执环首刀而立的武官,及其头部东侧“中门侯”榜题,暗示这里是被严密把守的天上宫殿。西侧书早期道教特有的朱书文字符——云文(或曰云篆)题记,其字宜识为“朱天”,表示楼阁所代表的空间,为汉晋道教的“朱火宫”。《真诰》卷十六“阐幽微第二”陶弘景注:“在世行阴功密徳,好道信仙者,既有浅深轻重,故其受报亦不得皆同。有即身地仙不死者,有托形尸解去者,有既终得入洞宫受学者,有先诣朱火宫炼形者。”所谓“朱火宫”即西南朱天宫。由此亦可见,关于西南朱天的传统,从先秦到汉晋保持了它的历史连续性。
进一步可以确认,L2同时代表昆仑仙境和朱火宫,应无疑义。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遍布L1外表的菱形纹饰,出现在L2外表的边框纹饰中,表示这里是仍在大地上的“帝之下都”昆仑,是朝向“得道成仙”最高境界所必经的步骤而非终点。相比之下,更外一层表示玄天的L3,则未再出现表示“地之骨”石头的菱形纹,可见整个套棺设计制作之严谨缜密。
总之,按其表面绘画涵义及四重套棺的思想逻辑,L2朱地彩绘棺实际上象征沟通天地、升仙必至的昆仑,同时复合了西南朱火宫,代表死后的第二个境界。
再外一层的棺(L3),基底为黑色,其上彩绘复杂多变的云气纹,以及穿插其间、形态生动的许多神怪和禽兽。
棺表的黑色基底代表天的本色。《易·坤卦·文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此处“玄”即黑。可见棺表涂黑乃表玄天之色,是以颜色喻示该层空间的九天属性。
由此可见,此层棺上全部描画云气,目的是在玄天之色的背景上,描绘死者上升九天成神而为“真人”之胜景。
在黑地彩绘棺的头挡下部边框的内边线正中,浮现一个很小的半身人物(照片和摹本见图9右、中)。对此孙作云曾予仔细观察并指出:“在这幅图的最下方正中,画着一个老人,包着头、弯着腰、伸着手,好象摸索着前进。露出上半身,正表明她刚刚出来。这老人的姿态,使我们想起画幡中段那位老妇人。她倚杖而立,背微驼,面向左,和这位老人有些相象,只是头挡上的老人,画得有点不太清楚。这老人的形状、姿态、神气,和画棺上其他人物迥然不同,可能代表着墓中的死者。”并摹绘其状(图9左)。巫鸿赞同,然而又说:“该图所表现的是轪侯夫人处于刚刚越过死亡的大限,正在进入地府(underground world)的一瞬间。”贺西林否定此说而提出“其魂已经复苏、正从地府中走出来”(部分值得认同),但同时又认为此棺表面“色彩和图像均表现为阴间景致”,这些半正半谬的解释,致使对死者迁移方向之判断与对此棺所代表空间之判断构成自相矛盾。
根据本文所论和四重套棺所呈现的时空流程与思想逻辑,可以推断,L3黑地彩绘棺象征的并非“地府”,而是九天,代表死后过程的第三步;头挡图像底部中出现的妇人形象应代表轪侯夫人由“帝之下都”昆仑上升九天,得成神仙之上品——“真人”。
最外层的黑漆素棺(L4,图2.4),《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上集)识之为第一层。“棺的外表遍涂棕黑色漆,素面无纹饰”。可能是这种朴素,导致此棺未被收入《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下集图版26)公布的木棺全套彩色图片,此后所有相关出版物亦皆如此。相应地,这层素棺亦因其简单的外表往往被忽略了。
古以黑色解“玄”字,《说文解字》卷四“玄部”:“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可见汉人以颜色表达宇宙观,所思深矣。黑漆素棺的这种棺表髹漆当即“玄”色。
在前三重的既有逻辑上,进一步推断,黑漆素棺当是象征“包天裹地”、“玄之又玄”而为宇宙之本的“大道”。应当说,在整个套棺中,L4蕴涵着最为精微奇妙的宇宙观、生命观。甚至可以说,基于其内三重彩棺所表达的思想,包裹一切的黑漆素棺以玄素的沉默,暗示着道家思想的精髓。
按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帛书《老子乙本》:
浴(谷)神不死,是胃(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胃(谓)天地之根。
又按《道德经》一章,道乃“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德经》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庄子·大宗师》:“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老庄所论,皆以“道”为先于天地的宇宙本原。
《淮南子·原道训》开篇即言: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
此乃汉代元气论宇宙观之体现。显然这种宇宙观内在地构造了一个时代的死后世界观,马王堆四重套棺即是这种思想的典型体现。
从其在思想史背景来看,L4外表的玄漆无饰,同样也是对道家所崇的虚无素朴思想的奇妙艺术表达。《道德经》崇尚“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以近其“道”;老子认为,人不能期待通过物质的或感官的过程去直接领略那“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道”,而只有在虚无惚恍若有若无之中,才能尝试去把握那不可名状的“道”。两汉元气说盛行,以元气为万物之本体。这个“元”的实质即是道家所论宇宙万物之本的“道”。
一言以蔽之,最外层黑漆素棺所表现的乃是《淮南子·原道训》所论“与道为一”、“与道同出”、终得“全其身”而“与道游”的终极理想境界。
汉初,以窦太后为首的“道者”们对老子及其思想虔诚信仰,大尊奉之。在这个信仰体系中,他们追求“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史记·太史公自序》)。淮南学派则从理论上予以总结,《淮南子·诠言训》:“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考虑到这些,便不难理解,在马王堆一号墓四重套棺中,汉初“道者”的死后信仰,已经得到系统而具象的表达。
轪侯夫人的四重棺,从内到外的三重彩绘棺L1~L3,分别代表着冥界、昆仑、九天等三种空间,与T形帛画一样象征死后的三段转变过程;L1~L3与T形帛画之间为并列关系。最外层L4则作为“包天裹地”、“玄之又玄”的“大道”的象征,是L1~L3和T形帛画共同的归宿。装入黑漆素棺意味着“乃合大道”,进入混混溟溟“与道为一”的终极境界,其蕴义可谓至妙。
简言之,整个套棺从内向外依次表达了汉初死后尸解成仙信仰的完整程序:入冥界、登昆仑、上九天、合大道。从道家和道教的信仰史来看,这样的程序,逻辑上完全合理,且与每个图像蕴义相符合。
T形帛画和四重套棺的物理结构与符号结构完美结合,使之形成“象征”和“现实”的混融态,套棺实物与棺表及帛画图像配合,使入冥、变仙、成神、合道的系列程序被现实化,墓主人于死后世界藉此而被实现,成为得道升天的“真人”。汉初的黄老道信仰在整个套棺中获得如此精微体现,遥想其时代、其思想,堪称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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